〈陸游戀曲〉
◇ 陸游戀曲（一）生前詞
愛國詩人陸游的人生憾事並不只有臨終前「但悲不見九州同」的國家大事。他的另一個人生大憾是他的初戀姻緣；相比國家大事，這姻緣憾事或許讓更多的後代人感動的淚濕衣襟。
陸游在20歲時成婚，原配唐琬，通詩文。婚後夫妻感情甚篤，琴瑟和諧，可是陸游的母親卻不喜歡唐琬，新婚一年後硬逼他們夫妻離散。為何？有一說是因為唐琬不孕；可是，這一年不孕之說，實在是鏽多，有待「還原」（總算活用了一個冶金術語）。不管婆媳之間究竟如何不和，結婚才一年的夫妻離散後，兩人都還年輕；於是唐琬改嫁，陸游也另娶了王氏為妻。
在南宋那個時代，女子離婚改嫁可不是一般人能安然接受的。女士們若能選擇出生的年代，除非不得已，千萬別選在宋朝。當然，先生們若有以三寸金蓮（纏足）為美的，回到宋朝倒是正好趕上了時尚。那也是一個「女子無才便是德」的時代。史上最著名的宋朝女詞人李清照，她晚年想把她的詞章之學傳給一個聰明的小姑娘，人家小姑娘卻不願意，直接拒絕，說是「才藻非女子事也。」
閒話不說了，言歸正傳。在那時代，改嫁的唐琬，除了生受勞燕分飛之苦之外，平常日子肯定不好過。這一點在唐琬所留下的回應陸游的詞作中表露無餘。而陸游，離婚後也情傷難復。十年後他31歲，出遊來到了當時紹興著名的園林之一：「沈園」。（同學們有機會到紹興旅遊，可以考慮去憑弔一番。）他不期而遇到了改嫁後的唐琬。在沈園中的重逢，唐琬送來了黃縢酒（即黃封酒，釀時以黃紙封口，故名。）酒飲下，離別後，陸游在沈園牆上留下了著名的《釵頭鳳》詞，深情叩人心弦：
◎《釵頭鳳》陸游
紅酥手，黃縢酒，滿城春色宮牆柳。
東風惡，歡情薄，一懷愁緒，幾年離索。
錯！錯！錯！
春如舊，人空瘦，淚痕紅浥鮫綃透。
桃花落，閑池閣，山盟雖在，錦書難託。
莫！莫！莫！
詞的上闋，陸游寫的是自己的久別重逢感受。「紅酥手，黃縢酒」，描述他的前妻在園中以禮招待他的情景。那捧著黃封酒的紅潤柔嫩的手，何其熟悉啊……可是「滿城春色宮牆柳」，她已改嫁作他人婦，像宮牆内的綠柳那般遙不可及了……這十年來的離散，肯定是錯的啊，錯！但究竟是誰的錯？事涉他的母親，不忍直說，「東風惡」啊，只好拿那東風來出氣。
下闋則是代入她前妻的口吻、心思。寫的是她的「人空瘦」，「淚痕紅浥鮫綃透」，那離散之後以淚洗面的日子…「山盟雖在，錦書難託」，想那當初的山盟，山雖還在，但是眼看園中池裡的桃花簌簌掉落，即使再寫千言萬語也是空的……罷了，罷了！莫再想了，不堪迴首，不堪回首！
這次離別，也是他們倆人生中最後一次「生離」。唐琬讀了陸游的《釵頭鳳》詞後悲痛欲絕，和了一首《釵頭鳳》，不久便去世了。
◎《釵頭鳳》唐琬
世情薄，人情惡，雨送黄昏花易落。
曉風乾，淚痕殘，欲箋心事，獨依斜闌。
難，難，難！
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常似秋千索。
角聲寒，夜闌珊，怕人尋問，咽淚裝歡。
瞞，瞞，瞞！
這詞是填滿了女子傷心事。女人的心事，說出就是傾訴，傾訴就是一目瞭然，有如親見她淚流滿面。因為自古以來，女子一哭就是梨花帶雨，很難假裝沒看見。雖然說「欲箋心事」難上加難，「曉風乾，淚痕殘」，淚痕濕了又乾，乾了又濕，傷心女子淚難斷……他另娶，我改嫁，今天非咋日，傷心更傷魂，病了…更怕人詢問心事，只好忍住淚水，強顏歡笑。含苦噙傷地瞞過去，瞞！且瞞了再瞞！
◇ 陸游戀曲（二）死後詩
唐琬過世之後，陸游屢次賦詩懷念，直至40年後，詩人75歲時再到沈園，已是「物半是，人全非」，於是寫下了兩首著名的愛情詩《沈園》。
◎《十二月二日夢遊沈氏園亭》陸游：
城上斜陽畫角哀，
沈園非復舊池臺。
傷心橋下春波綠，
曾是驚鴻照影來。
又
夢斷香消四十年，
沈園柳老不吹綿。
此身行作稽山土，
猶弔遺蹤一泫然。
唉，我讀了陸游的這《沈園》二絕句，禁不住泫然淚下。雖然最終是強忍住了（是啊，男兒有淚不輕彈），恍惚之間，覺得自己似是柱杖佇立在會稽山上的75歲老人，髮蒼蒼，在斜陽裡，賦詩如下：
沈園不復當年景，
人去獨留橋下春。
四十寒暑幽夢裡，
驚鴻倩影若當初。
身已古稀半入土，
慟心猶似少年時。
時間匆匆，陸游來到了他八十四歲的一個春日，小病初愈，感覺身心輕快，原本準備上山採藥，因為體力不支而折往沈園，寫下了最後一首沈園情詩《春游》。隔年春天，八十五歲，陸游終於追隨著唐琬而去。
◎《春游》陸游
沈家園裡花如錦，
半是當年識放翁。
也信美人終作土，
不堪幽夢太匆匆。
「半是當年識放翁」，是了，園裡的亭台雖變了，園裡的花卻是「美人作土」而化生的，唐琬知我，園裡的花當然是認識我的。
……
……
我寫到這裡，本該可以寫下終句了。但是，在寫終句之前，於情我卻不能不引出另一首大家熟悉的千古愛情絕唱。
◇ 陸游戀曲（三）情是何物
◎《摸魚兒》元好問
問世間，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許？
天南地北雙飛客，老翅幾迴寒暑。
歡聚趣，離別苦，就中更有痴兒女。
君應有語，渺萬里層雲，千山暮雪，隻影向誰去？
橫汾路，寂寞當年簫鼓，荒煙依舊平楚。
招魂楚些何嗟及，山鬼暗啼風雨。
天也妒，未信與，鶯兒燕子俱黃土。
千秋萬古，為留待騷人，狂歌痛飲，來訪雁丘處。
看過「神鵰俠侶」的同學，對這首詞的上闋應不陌生。金庸寫「神鵰俠侶」所以會引用這首詞，並且以「神鵰」為書名，應該多少和這首詞的另一詞牌名《雁丘詞》有關。所以又名《雁丘詞》是因為原詞有如下的小序（譯文/解析）：
西元1205年，元好問正赴府試的途中，在陽曲縣（今山西太原）汾水旁看見捕雁者殺了一隻大飛雁（神鵰？)，幸逃一死的雁侶盤旋不忍飛離。想必是因為若獨活下來，老伴的孤魂一定會擔心地念著：「渺萬里層雲，千山暮雪，隻影向誰去？」，擔心我從此隻影無依。
終於，不忍獨活的飛雁決然地由半空中墜落，撞地而死，在牠老伴的身邊。元好問為癡情的「天南地北雙飛客」所深深感動，於是掏錢買下了兩雁屍身，堆石築丘，將共飛好幾寒暑的老翅雁侶（神鵰俠侶）葬在一起，寫詞祭奠；所葬之墳丘，稱之雁丘。
所以，詞中說的「雁丘處」在八百多年前葬了一雙不忍獨活的飛雁俠侶。
「千秋萬古，為留待騷人，狂歌痛飲，…」千古愛情絕唱？！也罷，是該告一段落了。陸游已離開近千年，身骨早已融入紹興會稽山上的土裡，他的真性情卻留傳給了後人，千年猶存。作為後世人，我僅作半闋《釵頭鳳》祭奠，一如那千年來的桃花，撲簌簌地落下，化泥，入地。千年前，千年後，年年……
◎《釵頭鳳》半闋·清池
◇ 讀陸游、唐琬《釵頭鳳》詞，青杉濕，筆落，僅得半闋。
◇ 花落如雁墜，化入雁丘入君骨。
▽
情何物？離別苦，雁丘何處埋孤骨？
千年問，向誰訴？年年花落，會稽山土。
簌！簌！簌！
△
清池·2016.09.10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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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國詩人陸游的人生憾事並不只有臨終前「但悲不見九州同」的國家大事。他的另一個人生大憾是他的初戀姻緣；相比國家大事，這姻緣憾事或許讓更多的後代人感動的淚濕衣襟。
陸游在20歲時成婚，原配唐琬，通詩文。婚後夫妻感情甚篤，琴瑟和諧，可是陸游的母親卻不喜歡唐琬，新婚一年後硬逼他們夫妻離散。為何？有一說是因為唐琬不孕；可是，這一年不孕之說，實在是鏽多，有待「還原」（總算活用了一個冶金術語）。不管婆媳之間究竟如何不和，結婚才一年的夫妻離散後，兩人都還年輕；於是唐琬改嫁，陸游也另娶了王氏為妻。
在南宋那個時代，女子離婚改嫁可不是一般人能安然接受的。女士們若能選擇出生的年代，除非不得已，千萬別選在宋朝。當然，先生們若有以三寸金蓮（纏足）為美的，回到宋朝倒是正好趕上了時尚。那也是一個「女子無才便是德」的時代。史上最著名的宋朝女詞人李清照，她晚年想把她的詞章之學傳給一個聰明的小姑娘，人家小姑娘卻不願意，直接拒絕，說是「才藻非女子事也。」
閒話不說了，言歸正傳。在那時代，改嫁的唐琬，除了生受勞燕分飛之苦之外，平常日子肯定不好過。這一點在唐琬所留下的回應陸游的詞作中表露無餘。而陸游，離婚後也情傷難復。十年後他31歲，出遊來到了當時紹興著名的園林之一：「沈園」。（同學們有機會到紹興旅遊，可以考慮去憑弔一番。）他不期而遇到了改嫁後的唐琬。在沈園中的重逢，唐琬送來了黃縢酒（即黃封酒，釀時以黃紙封口，故名。）酒飲下，離別後，陸游在沈園牆上留下了著名的《釵頭鳳》詞，深情叩人心弦：
◎《釵頭鳳》陸游
紅酥手，黃縢酒，滿城春色宮牆柳。
東風惡，歡情薄，一懷愁緒，幾年離索。
錯！錯！錯！
春如舊，人空瘦，淚痕紅浥鮫綃透。
桃花落，閑池閣，山盟雖在，錦書難託。
莫！莫！莫！
詞的上闋，陸游寫的是自己的久別重逢感受。「紅酥手，黃縢酒」，描述他的前妻在園中以禮招待他的情景。那捧著黃封酒的紅潤柔嫩的手，何其熟悉啊……可是「滿城春色宮牆柳」，她已改嫁作他人婦，像宮牆内的綠柳那般遙不可及了……這十年來的離散，肯定是錯的啊，錯！但究竟是誰的錯？事涉他的母親，不忍直說，「東風惡」啊，只好拿那東風來出氣。
下闋則是代入她前妻的口吻、心思。寫的是她的「人空瘦」，「淚痕紅浥鮫綃透」，那離散之後以淚洗面的日子…「山盟雖在，錦書難託」，想那當初的山盟，山雖還在，但是眼看園中池裡的桃花簌簌掉落，即使再寫千言萬語也是空的……罷了，罷了！莫再想了，不堪迴首，不堪回首！
這次離別，也是他們倆人生中最後一次「生離」。唐琬讀了陸游的《釵頭鳳》詞後悲痛欲絕，和了一首《釵頭鳳》，不久便去世了。
◎《釵頭鳳》唐琬
世情薄，人情惡，雨送黄昏花易落。
曉風乾，淚痕殘，欲箋心事，獨依斜闌。
難，難，難！
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常似秋千索。
角聲寒，夜闌珊，怕人尋問，咽淚裝歡。
瞞，瞞，瞞！
這詞是填滿了女子傷心事。女人的心事，說出就是傾訴，傾訴就是一目瞭然，有如親見她淚流滿面。因為自古以來，女子一哭就是梨花帶雨，很難假裝沒看見。雖然說「欲箋心事」難上加難，「曉風乾，淚痕殘」，淚痕濕了又乾，乾了又濕，傷心女子淚難斷……他另娶，我改嫁，今天非咋日，傷心更傷魂，病了…更怕人詢問心事，只好忍住淚水，強顏歡笑。含苦噙傷地瞞過去，瞞！且瞞了再瞞！
◇ 陸游戀曲（二）死後詩
唐琬過世之後，陸游屢次賦詩懷念，直至40年後，詩人75歲時再到沈園，已是「物半是，人全非」，於是寫下了兩首著名的愛情詩《沈園》。
◎《十二月二日夢遊沈氏園亭》陸游：
城上斜陽畫角哀，
沈園非復舊池臺。
傷心橋下春波綠，
曾是驚鴻照影來。
又
夢斷香消四十年，
沈園柳老不吹綿。
此身行作稽山土，
猶弔遺蹤一泫然。
唉，我讀了陸游的這《沈園》二絕句，禁不住泫然淚下。雖然最終是強忍住了（是啊，男兒有淚不輕彈），恍惚之間，覺得自己似是柱杖佇立在會稽山上的75歲老人，髮蒼蒼，在斜陽裡，賦詩如下：
沈園不復當年景，
人去獨留橋下春。
四十寒暑幽夢裡，
驚鴻倩影若當初。
身已古稀半入土，
慟心猶似少年時。
時間匆匆，陸游來到了他八十四歲的一個春日，小病初愈，感覺身心輕快，原本準備上山採藥，因為體力不支而折往沈園，寫下了最後一首沈園情詩《春游》。隔年春天，八十五歲，陸游終於追隨著唐琬而去。
◎《春游》陸游
沈家園裡花如錦，
半是當年識放翁。
也信美人終作土，
不堪幽夢太匆匆。
「半是當年識放翁」，是了，園裡的亭台雖變了，園裡的花卻是「美人作土」而化生的，唐琬知我，園裡的花當然是認識我的。
……
……
我寫到這裡，本該可以寫下終句了。但是，在寫終句之前，於情我卻不能不引出另一首大家熟悉的千古愛情絕唱。
◇ 陸游戀曲（三）情是何物
◎《摸魚兒》元好問
問世間，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許？
天南地北雙飛客，老翅幾迴寒暑。
歡聚趣，離別苦，就中更有痴兒女。
君應有語，渺萬里層雲，千山暮雪，隻影向誰去？
橫汾路，寂寞當年簫鼓，荒煙依舊平楚。
招魂楚些何嗟及，山鬼暗啼風雨。
天也妒，未信與，鶯兒燕子俱黃土。
千秋萬古，為留待騷人，狂歌痛飲，來訪雁丘處。
看過「神鵰俠侶」的同學，對這首詞的上闋應不陌生。金庸寫「神鵰俠侶」所以會引用這首詞，並且以「神鵰」為書名，應該多少和這首詞的另一詞牌名《雁丘詞》有關。所以又名《雁丘詞》是因為原詞有如下的小序（譯文/解析）：
西元1205年，元好問正赴府試的途中，在陽曲縣（今山西太原）汾水旁看見捕雁者殺了一隻大飛雁（神鵰？)，幸逃一死的雁侶盤旋不忍飛離。想必是因為若獨活下來，老伴的孤魂一定會擔心地念著：「渺萬里層雲，千山暮雪，隻影向誰去？」，擔心我從此隻影無依。
終於，不忍獨活的飛雁決然地由半空中墜落，撞地而死，在牠老伴的身邊。元好問為癡情的「天南地北雙飛客」所深深感動，於是掏錢買下了兩雁屍身，堆石築丘，將共飛好幾寒暑的老翅雁侶（神鵰俠侶）葬在一起，寫詞祭奠；所葬之墳丘，稱之雁丘。
所以，詞中說的「雁丘處」在八百多年前葬了一雙不忍獨活的飛雁俠侶。
「千秋萬古，為留待騷人，狂歌痛飲，…」千古愛情絕唱？！也罷，是該告一段落了。陸游已離開近千年，身骨早已融入紹興會稽山上的土裡，他的真性情卻留傳給了後人，千年猶存。作為後世人，我僅作半闋《釵頭鳳》祭奠，一如那千年來的桃花，撲簌簌地落下，化泥，入地。千年前，千年後，年年……
◎《釵頭鳳》半闋·清池
◇ 讀陸游、唐琬《釵頭鳳》詞，青杉濕，筆落，僅得半闋。
◇ 花落如雁墜，化入雁丘入君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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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何物？離別苦，雁丘何處埋孤骨？
千年問，向誰訴？年年花落，會稽山土。
簌！簌！簌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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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池·2016.09.10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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